晴明的宅邸中, 沒有秘密可言。

修羅召喚出式神鐵碎牙的消息，很快就被所有式神們知曉。

蜜蟲真心為她感到高興，興致勃勃辦了宴席慶賀。

待到笑鬧完畢, 修羅準備回房休息，路上被芳月攔住。

修羅跟著他來到僻靜一隅。

芳月時不時瞅她一眼, 一臉欲言又止。

瞧著他糾結的模樣，修羅忍不住笑出聲, 拍了拍微微發燙的耳頰：“這是怎麽了？如果是我有什麽問題, 直接說就好，沒關系的, 我還不至於一點重話都承受不住。而且，以後我還有很多地方需要拜托你，你我之間，沒必要這麽見外。”

宴席上, 笑鬧到興頭, 修羅接過了蜜蟲遞過來的紅色酒水, 小飲了幾杯。

不至於醉, 就是有些氣血上湧。

微醺的酒氣如纏綿的雲霭霞嵐，讓她有種腦袋空空的飄忽。

芳月也看出她現在狀態不太好，於是也不再耽擱, 斟酌字句, 小聲道：“我已經很久沒有被大人召喚出來, 平日裏一直陷入沈睡, 對你與鐵碎牙的事情, 算不上很了解。按道理來說，我是不應該對你指手畫腳的。”

“只是……”

他停了停，“我跟他都是借助他人力量而現身的式神。作為年長者, 即使沒有特意留心，也感受到同類的情緒。”

“修羅，鐵碎牙很悲傷。”

芳月說話時一直低著頭：“你踏上陰陽道的年歲尚淺，也許不太清楚，召請式神這種事情，分為強行與自願兩種情況。而大人交給你的方法，暫時只有自願。我們這些式神，之所以會回應召喚，不僅是因為大人靈力強悍，令人仰慕，更重要的是，我們都喜歡大人。”

“因為喜歡，才會回應。”

像是回憶起過去的美好時光，芳月臉上漸漸浮現懷念的溫柔神色。

“鐵碎牙既然回應了你，那麽不管他表現如何，他肯定都是喜歡你的。”

“修羅，原諒我說句僭越的話，如果可以，請不要對他那麽冷漠，拜托了！”

說完，芳月深深彎下腰。

****

踏著清霜月色，修羅再次來到栽種著桂花樹的角落。

鐵碎牙正伏在她常坐的青石上，無聲啜泣，寒意的月光落在他臉上，折射出晶瑩的痕跡，顯然還沒有從之前的打擊中回過神。

深色水幹和服被夜露打濕，也許是有些涼了，他的身體時不時發顫，偶爾會顯出幾乎要消失的透明。

修羅站在不遠處，靜靜看著眼前這一幕。

“鐵碎牙。”

許久之後，修羅才叫出他的名字。

“你不是拋下我走了嗎？為什麽還要回來？是準備看我笑話嗎！”

本來不該出現的人出現突然，鐵碎牙立時躍起，沙啞的聲音中滿是兇狠，他胡亂抹去臉上淚痕，將眼眶擦得通紅，“你這個可惡的半妖，我不會讓你得逞的！”

修羅停了停，倏然一笑：“雖然你的原型我欣賞不來，但你現在這幅樣子，看起來倒沒有那麽礙眼了。銀發金瞳，跟我與父親大人很是相似，即使說著不討喜的話，也不會讓我很討厭。”

鐵碎牙沒想到她竟然不再說自己醜，甚至還溫和地跟自己說話，一時間，竟有些受寵若驚。

鐵碎牙有些緊張地註視她，不自覺掰著手指，等反應過來，他狠狠唾棄自己沒骨氣，旋即擺出最兇惡的目光，兇巴巴瞅她。

修羅兀自笑著，深深看向他，金燦燦的眸子盛滿溫柔眷戀的神光，手指比劃著：“如果我跟父親大人還有其他血親，大概就會是你這個樣子……”

“別、別做夢了！我這個樣子，是隨了犬大將。”鐵碎牙哼唧扭過頭，“才不是因為你！”

修羅悶笑出聲，對他招招手。

鐵碎牙悲憤咬牙：“之前，明明是你說我自作多情，不想要我，現在為什麽又要來找我？可惡的修羅，你把我當成什麽了？是你可以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一條狗嗎？”

“你對我這麽惡劣，我可是非常生氣的！”

話是這樣說，可他還是小步小步挪到修羅跟前。

滿臉心不甘情不願。

修羅蹲下身，揉了揉他細軟的銀發，語氣愈發低緩：“對不起，我不是個合格的主人，讓你傷心了。”

鐵碎牙楞住，下意識仰頭看她。聽著她道歉的話，感受著她掌心的暖意，忍不住再次紅了眼眶。

“怎麽辦？我就是這樣沒骨氣……”

鐵碎牙“汪嗚”一下流出淚來，在心裏哭成一條狗，“雖然她總是說著氣人的話，可她只要稍稍表現的和顏悅色一點，我就一點也不生氣了。”

甚至，在聽到她道歉時，心中很不是滋味。

他從犬大將那裏繼承了對她的喜愛，寧願修羅對他永遠都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，也不希望她露出那種歉疚的表情。

“我只是一把刀而已，我的使命就是被她持有、保護她。我怎麽能跟她任性賭氣呢？”

這樣想著，鐵碎牙突然慌亂起來，急切道：“沒關系。那並不是你的錯。我也有不好的地方，我明明知道半妖的身份會讓你過得很苦，可還是那樣說你，你不喜歡我，也是應該的。”

修羅搖搖頭：“起因在我。”

清霜的月色中，她的聲音宛若最珍貴的柔軟絲綢，緩緩拂過鐵碎牙，安撫了他傷痕累累的內心。

“是我一直說著刺傷你的話，你才會那樣生氣。鐵碎牙，我做錯了事，理應道歉。你不是我父親大人，沒必要如此遷就我。而且，先前種種，不過是我一直在跟自己鬧別扭，才會遷怒於你。”

修羅註視著深衣童子，眼底閃過一絲情緒，良久，才緩緩道：“我有著人類才有的劣根性——狹隘、自私、卑劣。雖然我一直說你與天生牙不同，實際上，你也是父親大人準備給我的寶貝。你應該知道，只要是父親大人給予的，哪怕只是一朵尋常野花，我也有好好珍藏。”

鐵碎牙聞言立刻看向她。

其實，他對此也很疑惑。

他的原型也許真的醜，但總不會比邪見更醜。

所以，他一直不懂，為什麽修羅能對邪見和顏悅色，卻不肯對他稍稍和氣些。

“而我之所以這樣對你，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隱秘又卑劣的願望。”

修羅沒有繼續隱瞞的意思。

只聽她道：“本屬於父親大人的天生牙留在我身邊，而本屬於我的鐵碎牙則留在父親大人身邊，血緣與重要之物的雙重加持之下，我與父親大人將擁有這世上最親密的關系。這樣的話，即使分離，腰上的牙劍也會時時刻刻提醒我們不要忘記對方存在。”

“正是出於這種卑劣骯臟的小心思，我才會那樣不想接受你。”

修羅冷靜剖析自己的內心。

然而，即使知道這種小心思太過幽暗，她也從沒有想悔改的意思。

甚至，她還隱隱有些自得。

因為在父親大人身邊，她擁有這種任性的權利。

鐵碎牙目露驚異之色。

他跟在犬大將身邊也算是見多識廣，她這個理由，還不如承認鐵碎牙就是比邪見更醜，才會不招她喜歡。

滿心滿眼都是殺生丸的修羅，讓他總覺得哪裏不太妙。

修羅晃了晃有些酒氣上頭的腦袋，目光飄了半天，才落到鐵碎牙身上，金燦燦的眸子旋即愉悅瞇起，

“即使父親大人已經將你交給我，可我還是自私地希望你能留在他身邊，成全我的願望。這不是因為你醜，只是因為我太卑劣了而已。至於你嘛，雖然不夠精致，但也不會非常醜就是了。”

修羅嘿嘿一笑，伸出右手大拇指與食指，二者指腹分開些許距離：“大概就這麽醜。”

鐵碎牙感動得咬牙切齒。

修羅揉揉他銀發，掌心觸感很好：“芳月看起來年歲不大，性子卻是溫柔體貼，知道我們之間可能鬧了別扭，特意來勸我，讓我不要與你為難。其實，就算他今晚不勸我，我也會過來的。你是父親大人給我的牙劍，對我來說，同樣很珍貴，我不可能拋下你不管。”

鐵碎牙頓時又心軟得一塌糊塗。

雖然她似乎有些長歪，完全不像犬大將曾設想過的模樣，但她放緩姿態說話樣子，真的赤誠又純粹，閃閃發亮地讓人移不開眼。

——喜歡！

“所以，我們以後好好相處吧。我會學著做個合格的主人。也希望你能配合我，讓我變得更強，讓我盡快擁有將你送回父親大人身邊的能力！”

修羅對他伸出手。

鐵碎牙只聽到前半段就一臉感動地握住：“好！”

****

翌日。

重新開課後，芳月瞧見修羅與鐵碎牙前後腳出現，從鐵碎牙身上彌漫出來的歡喜之意甚至有些感染到他，讓他不自覺松了一口氣，唇角不自覺上揚。

對於他們之間是如何和好的，芳月沒有多問，只是認真擔負起自己的職責。

如此數月後，芳月只覺已經沒什麽可以教導他們的了。

而他也到了該回去的時候。

最後，芳月與修羅道別時，小聲提點：“很多時候，大人的話你聽聽也罷了，千萬不要輕信，不然，你越失態，他越高興。”

修羅不舍地點頭。

芳月松了口氣，小大人一般拍拍她肩膀：“你是我見過最有天分的孩子之一，只是接下來的路，我不能繼續陪你走了。以後，不知何時才能再見，我只希望你最終得償所願，萬自珍重。”

修羅與鐵碎牙對著他深深行禮：“您的話，我一定會記載心上，請放心。”

得到答案後，芳月微微頷首，重新化作一道流光，落入晴明手中。

蜜蟲從他身後出現，捧著一道劍盒，遞給晴明。

晴明將芳月短刀細心妥帖地收入盒中，交予蜜蟲收藏。

“晴明公，為什麽芳月不能跟蜜蟲一樣常常出現呢？”修羅望著蜜蟲捧走芳月的搖曳背影，忍不住問道。

“因為人類造物，是很脆弱的東西。”

晴明手搭在曲起的膝頭，撩起目光，靜靜註視著修羅：“芳月他與其說是式神，倒不如說沾染了我的氣息，從短劍中誕生的付喪神。他所憑依之物便是你見過的那個短劍，即使我妥善保管，也無法從時間中徹底拯救他。在他得到‘芳月’的名字後，就註定會在不久之後的未來碎裂。”

“這就是咒的力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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